汪蕴轩

【楼诚】旅人(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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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洞赛高的旁友们👌

潇湘绝歌:

*本文为楼诚不定期歌友会新年搞事系列,一群知名度并不高的小透明们发起的大逃猜活动!每节故事由不同成员写就,欢迎大家在评论区竞猜!答对者有奖哦~


*本文情节过于跌(shi)宕(qu)起(luo)伏(ji)充(qie)满(hao)未(wu)知(mo)性(qi),故而患有心脏病高血压的读者我们不推荐您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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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明楼死了。


75年后明楼觉得自己老得愈发迅速,曾经过于紧张的精神和挺得笔直的脊背都无比疲惫。他开始口齿不清神思不明,自我认知趋于模糊,往昔的记忆被苍老揉成一团乱麻,他不大记得请经历过的事。


他总拉着明诚,絮絮叨叨地说杂乱无章的事情。


在苏州,在上海,在巴黎,血影、死亡、希望,姐姐、明台、明公馆,批斗、揭发材料、平反……


明楼拉着明诚,反复问他:“这是哪一年的事情啦?那时候我多少岁?大姐还在吗?明台走了吗?”


明诚就不厌其烦地回答明楼。他知道,明楼是想从这些凌乱的记忆里找到一个出路,或者一个归途。


明楼这一生,大半辈子都在远游劳碌,为国为家,却很少为了自己。他是岁月洪流中匆忙辛苦的旅人,在自己的晚年试图为自己这辈子做个结尾,又始终不知从何而起,他太累,太辛苦,却无法停下步子。


现在他死了,漫长的人生得到了一个无期的休息。


疲劳的旅人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时间。


明楼坐起身,静静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他的房间,他就是在这张床上呼出最后一口气,阖然长逝。


明诚趴在床边,耳后鬓边的白发再也藏不住,刺入明楼眼睛。


明楼抬手,想摸摸明诚的头发,却直直穿过明诚的身子。


明诚似乎被什么激了一下,睁大眼睛抬起头。


明楼用了一辈子建立的世界观瞬间崩塌,意志在唯物和唯心之间偏倒几轮,最后彻底崩溃。


明楼慌忙回身,看见床上紧闭双目的自己,确实是没了呼吸。


他又转脸看明诚,看见明诚松开握住他的手,轻轻抹去眼角几滴眼泪,低下头许久没有动静。


明楼弯腰来看明诚,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很久,明诚抖着肩膀,猝然落下眼泪,苍老的声音里漏出几声呜咽,一个人捂着脸,佝偻着腰背,嗫嚅着,伤心地哭出来,不显得老态龙钟,反而像个无助又孤独的孩子。


明诚哭了一会,擦干眼泪站起身,给床上的明楼整理好衣服,拉开窗帘,又缓慢坚定地俯身吻了一下明楼的额头。


明楼听见明诚柔声同他讲话。


“大哥,好好休息一下。”


明诚转身出门,打算为明楼整理后事。


明楼跟他走出房间,眼神一刻也不离开明诚。


他想要再和明诚并肩走一段。


路长路短,也陪着明诚再走一程。








02.


明楼生在上海,长在上海,死在上海。最后埋在他做梦都想见到的,拼命换来的,安稳繁华的上海。


那年的天台上,他对明台说,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要埋于此。


一度明楼以为这早已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初生的,脆弱的新中国从内部迎来了一次大洗劫,他被卷进去,各种莫须有的可笑罪名往他的头上砸。熬过那些黑暗的日子有多难他懂,阿诚多难他却不懂——平反后二人再相见,阿诚早不是那个身手矫健如利剑的年轻人了,岁月为他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明楼要他说说这些年,他怎么也不愿意。


“大哥,都过去了。”明诚只是笑笑。


过去便过去了罢,所幸生命的最后二人还能携手并肩走过。明诚常和他打趣,约定若谁先走了,奈何桥上必须得死乞白赖着不离开,等另一个人一起过黄泉路。


明楼向来不信这些,他相信阿诚知道。


他幼时是上海滩赫赫有名大家族的少爷,大些懂事了就入党为自己的信仰奋斗。到头来不论是西方的耶稣上帝,或是东方的佛祖玉皇,他都不信。


但总归是有一个人要先走的。明楼和明诚年轻时上刀山下火海又何曾怕过?报国身死,岂曰有憾。可这辈子经历了那么多,临走到头,竟然开始掰着手指,数那一点一滴流过去的时间了。明诚是为了冲淡这点悲伤,明楼晓得的。


即便是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记性也越发不好,他却很满足。这一辈子,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明楼拥有,再失去,他没抱怨过什么。在最后的时光有明诚陪着他,纵有遗憾,也无后悔了。


明楼就这样看似漫无目的地飘着,他真的真的,打心底里觉得幸运,最后他能葬在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他愿为之抛洒热血的故土。


为他下葬的是明诚,他的弟弟,战友,爱人,也是他现世唯一的亲人——明台早已不知去向,生死未卜,多年间明楼辗转打听,仍是杳无音讯。


明楼曾对明诚说,明台找不到啊,将来九泉之下见了大姐,该怎么交代?那是明诚唯一一次见他说这样“迷信”的话,想来,明楼是真的愧疚,甚至无助。


追悼的仪式没有大办,明楼飘在上空,看着自己被火化,只觉得像是解脱。


墓园的环境很好,是明楼生前早早和明诚选好的地方,合葬的双人墓。明楼总觉得这日子一天天都是偷来的,不知道再过多少时日就要撒手人寰,明诚就由着他,陪他认真看了许久才找到这样一个好地方。


墓碑上的照片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明楼,左边刻的字是兄明楼,右手边是一个“弟”字,那是为明诚准备的。


生同衾,死亦同穴。








03.


安葬完明楼半年之后,明诚终于打探到了明台的下落。


在香港。


换句话来讲,人早没了,埋在北平郊外的黄泥坟包里,想带走骨灰盒的念想亦是虚妄的,顶多就是找到他的遗孀,向她讨要几件手上的遗物以供凭吊。


不由分说地,明诚出发了,为了明家人的团聚。


明台的妻子既不姓于,也不姓程,她姓叶。


叶女士自称同她一起来香港的除了两个孩子,还有一位方先生,是明台在北平那些年的好友,和一位荣先生。如今两个孩子都移居美了,上个月荣先生赴美做白内障的手术,估计今后也留在那边了。


“他们都叫我过去,我不放心,总觉得老崔在内地的家人还会来找他。”


明诚感激地点点头。


两人都已年过六旬,阅尽沧桑,叶碧玉知道伤感的话语多说无益,索性直接拿出了明台的遗物。


那年走得太匆忙,只拣了两块怀表,照片数张。那块他生母留下的怀表,也曾为他挡过子弹的,没有随他下葬,而是被叶碧玉小心翼翼地用米色绸缎包好,放在一个楠木盒子里。


当年是明诚亲自动的手,行刑前拥抱了明台一下,但见少年的眼睛突然变得特别亮,满脸的血污也掩盖不住眼里的一往情深。


诈死成功的明台辗转逃去了北平,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他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有没有遇到别的什么人。


晚饭时分,叶碧玉做了一桌子菜,其中就有红烧肉。“唔晓得侬肯定爱吃这个。”


明诚的眼睛湿润了,眼前又浮现出了三十六年前的上海,明家大宅,一次次团聚和晚宴,他似笑非笑地坐视明楼和明台两兄弟斗嘴,明镜在一旁杏目圆瞪。


“大哥,我找到明台了。”明诚举起酒杯,对着空气说了这一句,言毕眼泪漱漱落下。


兄弟俩缠斗多年,只求重逢后能心平气和地讨论生前诸事。








04.


真的,找到了吗?


找到的,终归也不过是一点凭吊之物,能够让活着的人睹物思人罢了。


明诚摩挲着手里的怀表,最后一次见到自家的小少爷似乎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吧。他亲手把明台推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自此之后天涯海角,竟是再未见过。


“你还好,有我陪着。想想咱家小少爷吧,他才是演得最辛苦的那个。”


经历过暗夜里的风雪大作吗。


痛苦过亲近的人从此天人永隔吗。


绝望过这茫茫世间最后还是只剩我孤身一人吗。


所有的所有不过似这风雪消散,却等不来那夜归的人。


不,明楼看见他的阿诚趴在桌子上,想要伸手抱抱他。


他想说,大哥还在,你等的来的。


可他不过是徒劳无功。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抱着小阿诚给他讲睡前故事,其中有一个说若是人死了心里有放不下的执念,便会化作一缕游魂绕在他执念的人或物附近,直到了却心愿。


他记得当时小小的孩子抱着他的胳膊,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大哥,这是真的吗?”


“这只是前人幻想出来的美好希望罢了。”明楼合上书,揉揉小孩子的发顶,“世上没有这么多神啊鬼啊的东西呢。”


而现在,明楼飘在空中,却不得不相信这原本他一直觉得荒唐的事。


只可惜他的阿诚永远也不会知道罢了。


叶女士说,崔先生决定牺牲他自己的时候,在房间里呆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他走出来,她看见他的桌子上,留下一架折的工工整整的纸飞机。


明诚不由得再次红了眼眶。明楼也忍不住开始难受。


从前在明公馆,明台小孩子心性,每天缠着刚来的小哥哥玩纸飞机。明诚记得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子抱着纸飞机跑过来,把它塞进明诚的手里,奶声奶气道:“哥哥你要是不开心,就把它写在上面飞出去哇,不开心的东西就会飞走啦。”


明诚想起来,后来大了一些,小家伙有些不好意思再到处丢,新年扫除的时候,自己从明台的衣柜里翻出一大摞码的整整齐齐的,还编了号的纸飞机。


小少爷心急,忍不住跳起来。“阿诚哥你……!”


他没想到,这个习惯明台居然保持了这么久。


他学着明台从前的样子折好一架,然后打开了窗户。


飞走了吗?


大概是,飞走了。








05.


看着那架晃晃悠悠的纸飞机,明诚忽然想起自己去巴黎留学的那段日子,没有大哥,只有自己一个人,就像现在一样。


因为桂姨,明诚不能上学,天天在家干活,干不好还要被桂姨殴打。后来明家姐弟有事来桂姨家才发现,将明诚带回明家,把桂姨辞退。


等明诚身子好些了,明楼就教他读书识字。其实那时明诚还是感觉有些不真实:本以为自己就快被妈妈打死了,但是突然来了两个好漂亮的哥哥姐姐把自己救出去,能睡又软又大的床,每顿饭都能吃饱饱的。


明诚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还有高材生明楼的私人教导,虽比同龄人晚上几年,但依然成绩优异。


跳过几级,到十八岁高中毕业,明镜同他商量:送他去国外留学。


"阿诚啊,现在时局不稳,我和明楼商量了一下,想送你去国外读大学,你愿意吗?"


阿诚是明楼一手带大的,吃穿用度都按自己的规格来,阿诚也对大哥极为依赖。


"那……那便去吧。"自己受大哥大姐的恩惠又多了一分,等自己学成归来,一定好好报答。


送明诚去巴黎那天,全家人都来了机场。明镜拉着他的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对他点点头;明楼拍拍他的肩,说:"好好学,我们等你。"就连最小的明台也踮踮脚,学着大哥的样子拍拍阿诚哥的肩,说:"阿诚哥,我们都等着你,你一定要好好学习。"


带着一家人嘱托,阿诚只身来到巴黎。


初到巴黎,面对满眼的陌生面孔,阿诚还是胆怯的,但是明家的教导告诉他:不能退缩。


现在回想,阿诚都佩服当时的自己,能把同学的冷眼下把繁重的学业咬牙在坚持下去,能在酒吧喝得面不改色回家吐得虚脱。一切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能行,中国人能行。


偶尔一个休息时间,明诚也会想想家里人在干什么:大姐应该在工作,明台可能在上课,阿香可能在打扫书房……大哥?看明台的来信,大哥好像谈了个女朋友,这会儿估计在蜜里调油吧?


不知怎么的,阿诚有些心酸。


日子就这样麻烦又繁重地过着,直到大姐知道了明楼的恋爱对象是谁,一怒之下把明楼送到巴黎。


呵,我以为我已经历过最痛苦的生离,却不想这死别,比那生离痛苦千百倍。


人生最大的苦楚,也不过如此吧。








06.


从叶女士那回到上海后,明诚的身体就彻底垮了下去。像熬尽灯油的灯,熄灭是他必定的命运。他挣扎着最后些气力托信得过的人办理自己的后事,和明楼埋在一起。这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再三嘱咐,碎碎念念,哪个坟,哪块碑。


最后他去街角要了碗阳春面,叫老板给他加两个丸子。他来明家第一顿吃的就是这个,明楼把他抱回去,明镜从厨房端出一碗面来。热腾腾的,明诚不太记得那时大姐煮的还是阿香煮的,因为吃完就是连夜高烧,只记得面条热乎乎的,青菜翠绿完整,完全不似菜场捡的烂菜叶,里面埋着两肉丸,有肉和油水的香气。那时他新生命开始的第一餐,最后一餐也理应如此。他这样想,等着他的阳春面,在小面馆氤氲的蒸汽里,缓缓闭上眼睛。


明楼看着阿诚身板不再挺直,他瘫靠在墙壁上,小面馆人声鼎沸,唯有这一角安安静静,像被世人遗忘了。


他明白,这便是终结。


2049年,明诚从催眠用的躺椅上睁开眼睛,拔去黏在额头的各种电线,这是他和明楼第三次参加针对想离婚夫妻进行的沉浸式VR情景治疗,在经历古代帝王相争,近代总裁医生恋情以及刚刚结束的民国革命夫夫后,明诚依旧没有习惯治疗室里据说能放松心情的麝香,就像他和明楼的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变一样。


随着科技发展,人类对于婚姻这种过于繁琐的枷锁愈发排斥,随着个人享乐主义和物质生活的提升,越来越多人投身于不婚主义与不孕主义,为了延续人类发展,政府与企业推行沉浸式VR体验给那些想要离婚的家庭,借助部分寄托于现实的虚幻场景让他们体验不同背景下的恋情以达到呼唤二人已失去的爱意。但对于明楼和明诚,收效甚微。


他看看身侧的另一张治疗床,空的。


明楼醒来的快一些,不知道去哪了。这时明诚才发现他眼角有点湿润,大概是第一次在VR里死去的缘故吧,他这样想着,抬手擦去。这时治疗室的另一间门开了,明楼和他们的治疗师莱克特一同走出,两人有说有笑,完全看不出明楼刚刚在VR里“死"过一回,


“我在和Dr.Lecter商量把这个VR投资成游戏的事情,这个场景是他自主开发研究的,故事很流畅,无论是民国时期的设定,还是一方死后可以用灵魂体的形式继续跟进故事都是很好的卖点,我觉得只放在离婚咨询里面太屈才了。”明楼兴致昂扬,为自己发现的新商机兴奋不已。落地窗外投影广告的灯打在他脸上,光怪陆离,像扭曲的野兽,歌谣里的鬼怪。


“那挺好的,”明诚道,他脸上也不自觉摆出和善的微笑,不像是一个刚“死”之人,“明氏可以借此打入高端VR游戏行业,和日系公司争夺亚洲市场。”


“那些都是可以后续再说的事情,”莱克特指着桌上计时的电子钟,“虽然二位都不缺这一些诊疗费,但我六点以后还有病人,所以二位对这次治疗感觉如何?”


“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治疗了。”明诚率先开口,刚刚明楼被光影扭曲的笑容在他心里挥之不去。“医生的VR方案都很好,但对我们却始终不起作用,我想我们之间的问题是难以简单化解的。”他看向明楼,后者表情高深莫测,是明诚在诸多会议上看腻了的明氏总裁招牌扑克脸。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反对,但通常意义是让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执意离婚。”于是明诚也这样做了,他说下去,附上一个斩钉截铁的句号。


明楼和明诚七年前在纽约相遇,一个是前去参见亚美商业会谈的大鳄,一个是做空万达后休假庆贺的投资人,他们在中央公园相遇,在希尔顿的床褥里相爱,这个旅行的插曲猝不及防的转变为爱情,但在七年的跌宕起伏里最终熬不过生活的琐碎,即将迎来无法逆转的终结。








07.


明楼仿佛早已预料到了明诚的态度,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阿诚,你要离开我,我不反对,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我们可以分开住,但是最近,离不得。”


明诚望着他,他的意思他明白。这些年两家公司合作不断,公司之间早已密不可分。最近又接下了一个大项目,在这时怎么也不能爆出什么有碍合作的负面新闻来。


想到这儿,明诚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段时间过了,我们离婚。最近,我去二楼的客房住。”明楼嘴角微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们家里是个小别墅,二楼五个房间,当初仅仅留了两个房间作为卧室。明楼环过他的肩,问他为什么只留两个卧室,他松了松自己的衣领,笑道:“万一我生气了,或者你生气了,总不至于睡沙发吧?”明楼笑笑,深情款款的看着对方。


之后,生意越来越大,双方越来越忙,早已没了生活的交汇,家里仿佛是一个旅店,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这样的分居仿佛与之前一般无二,除了——不住在一个房间,二人见面依然如故。


那天是冬至,因为他们都不爱过什么洋节,只爱过传统节日,明诚回家开始下厨,先和好面,切菜在厨房忙的不亦乐乎。在他将明楼爱吃的菜切碎,看了看时间,想着明楼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吃上,突然手中动作一停,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与明楼的婚姻早已是名存实亡了,明楼应酬颇多,怕是早在外面吃过了,他叹息一声,饭已经做了一半,还是做完了比较好。


他一边做饭一边想,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想起与明楼的耳鬓厮磨,偌大的房间仅仅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明明已经想离开了,可是心中还是放不下这一切,放不下明楼,总是会想起他,看见他喜欢的东西也会不由自主的想到他。


明诚轻笑,果然,这辈子是离不开他了吗。


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明楼推门而入,将大衣挂在门口,一边说道:“今天是冬至啊,天可真够冷的。”


“吃了吗?”明诚问道。


 明楼笑着摇摇头。


“我做了饺子,要不要吃点?”声音如兰草,虽然清淡,却带着一缕魔力,引人向往。


明楼喜出望外,到饭桌前坐下,他夹起饺子,蘸了蘸酱料,送进口中。


明诚问道:“味道没变吧?”


明楼点点头:“就是糖放的有点多。”


“那我……下次注意。”明诚顿了顿,才说道:“我……不走了。”


明楼猛地抬头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


“我不走了,婚不离了,我发现我离不开你,我的先生。”明诚笑笑。


明楼深情款款的看着他,攥紧了对方的手。








08.


明楼忽然有些慌乱。眼前的身影和手上的触感闪烁了一下,又闪烁了一下,最后空得不见了。明楼想他大概是真的不行了。嘴里的味道淡了,没有糖也没有盐。他很久都没有尝过这样重的味道了,现在也没有。


明楼躺着,眼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周围也是压抑的白色墙壁。隔壁床的家属在讲着一个什么趣事,笑作一团。而他只是躺着,再仰头也不是,颔首也不是,面色无悲无喜。


没有明诚,没有VR,没有饺子。他不是什么商业大鳄更不是什么敌后英雄。他甚至不是明楼。他入院的时候伤势重得吓人,医院却只晓得他大概是为国家干活儿的人,连姓甚名谁都模模糊糊。


最后还是救回来了,明楼想明诚用命把他送出来了,于情于理他都得拼命活下去。


上次任务是他的最后一次任务,并且惨败。废旧工厂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很适合用作爆炸,明诚背靠着冲天的火光要推他出去。然而科技再先进,人皮肤底下的东西也照旧不是钢筋铁骨。明楼看着他被那样巨大的热浪掀得没了影子,而他自己也只留半口气苟延残喘。


但明诚其实是可以逃出去的。他们受过的所有训练和经验都告诉他们,那个时候明诚一个人逃走,于他,于上面,都好。但是他不。


明楼有时候想,自己要是信了那佛祖上帝安拉,信了那神鬼莫测的东西该有多好。这样他还能相信明诚就在某一个地方望他等他,他还能期盼在他离开以后能和明诚再见上一次。


但他不是。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所以他只能把一切爱恋情思都寄与比神鬼更加虚妄的,他的幻觉。只能在自己浑浑噩噩的时候,去追自己视野里昙花一现的身影。


他已经不叫明楼了,但他并不很伤感。他甚至很想让自己真正地变成另一个人。关于明楼这个身份的记忆,他一点都不想再记着。但是又怎么可能呢。他想起明诚或柔和或开心地喊他大哥喊他先生,想起明诚在难得的闲暇时候摆好一个很酷的摇滚歌手的标志姿势然后唱很温暖的情歌,想起明诚比他起得早却喜欢在起床的时候蹭蹭他的肩头再穿衣服。


他明明有些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明了而残忍有力,翻滚着掀起很大的波浪,拍打得他几乎溺亡。他抓着仅有的一根稻草随波逐流,努力地逃离波浪呼吸,像记忆之海中没有起点没有去处,身不由己的旅者。到头来发现,原来那根稻草的名字就叫明诚。


他的稻草不在了。


阿诚,你能不能回来。我没你不行。








09.


“程先生…刚好您醒了,该换药了。”


“程先生”的目光随护士小姐的动作聚焦在自己腹部的伤口。那是正在恢复阶段的枪伤,早已不再鲜血淋漓。“程先生”不短的战斗生涯里见过的枪伤不在少数,自己的这个,从伤口状况看少说也有月余。奇怪的是他并不记得自己曾在执行任务时中枪,在他的记忆中,那场使他与搭档失散的战斗,仅仅是几天前的事。


“程先生”模糊想起,自己与搭档在任务中暴露,引来敌人制造的狂乱爆炸。爆裂轰鸣声中,他的搭档,他的爱人一边躲避敌人的追捕一边将他推出战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爱人如此绝望又窃喜的神情,永别了,我的哥哥,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后的慰藉。


“先生,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护士小姐动作娴熟,手上绷带缠得轻巧快速,“送您来医院的人不知道您叫什么,您那时意识不清楚,嘴里一直说程什么的,我们就给您登记的程先生……”


程?程什么?是了,阿诚,他的阿诚。


“我姓明。”


护士离开后,“程先生”突然觉得头痛欲裂,他仿佛陷入一程没有归路的旅途,混沌凌乱却莫名熟悉,马拉松般耗费体力。他这个身无分文的旅人,从千年之外走来,时而风流戏谑,时而端重成熟,是流传江湖的阁主,是搅弄风云的富豪,是圣手仁心的医者。“程先生”在这场如梦似幻的旅途中迷失,兜兜转转,最后一程来到一条老街,街角小面馆中有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人,桌上是加了两个肉丸的阳春面。


明诚!


“程先生”猝然清醒,纽约,明诚,离婚咨询,Dr.Lecter的VR情景治疗还有那些情景中的故事呼啸着奔向他的大脑,叫他彻底失去对真相的鉴别能力。病房墙上的挂钟告诉他,这场奇异漫长的旅途,只花去现实世界的五分钟时间。“程先生”终于确定自己是明楼,却又分不清,明楼究竟是那个与丈夫参加婚姻咨询的商界大鳄,还是心思缜密八面玲珑的地下党。


明楼出院后第一时间搜索浸入式VR情景治疗,讶异地发现Dr.Lecter这号人物真的存在,他照着网上的诊所地址找到Dr.Lecter。这位博士是连接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的唯一纽带。


“哈,还真是奇了!怎么你们姓明的今天都来我这里找另一个姓明的!”


明楼看上去有些激动,他跟随Dr.Lecter走进会客厅,沙发上严肃端坐着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明诚。千言万语涌上喉咙,明楼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菱唇张张合合,只颤抖着问,“你的伤不要紧了吧?”


“我没事。大哥,你也还好吧?”


明楼漂浮的灵魂终于找到着陆点,旅人终于有了家。


他们按捺不住内心最原始的冲动与想念紧紧拥抱,又慌忙松开对方,唯恐撞到愈合中的伤口。明楼用手指细细抚过属于明诚的每一寸,他实在是怕极了,重新被明诚填满的心也无暇思考他们的另一种人生,那个虚无却真实的平行世界。


“大哥,我醒来发现身上带着这个。”


“这是…明台的怀表?”


“是。”


唯物主义者明楼怀疑自己是眼花了。


他们并肩走出诊所,沉默地注视属于2049年的熟悉街景。


“阿诚,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彻底的身无分文。”


“那大哥接下来想要去哪里?”


“不知道啊,今晚还是先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再想。”


“哎,听大哥的!”








10.


“不过这两天,考虑到经济因素,伙食上可能得克扣些,大哥你,多担待。”阿诚的一双眸子闪着光,分明是调笑的意味。


“反了你了。”明楼也笑,伸手作势要打,轻轻落下的巴掌却倏忽穿过了面前人。身前的人影和街景一起飞速后退,明楼伸出去的手一时收不回来,却也抓不住那迅疾消散的光。


“我的明大长官,你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一个圆脸的小姑娘从光退散的方向叼着根棒棒糖蹦跳着过来,“你若是放不下信仰,你命里就已经看到了抗战胜利、等到了浩劫告终;你若是放不下这中华,我也放你去看了未来的科技娱乐、医疗。为什么兜兜转转看了个遍,你还有放不下的?”


“曼丽?”唯物主义者明楼现在已可以对经历的一切见怪不怪,“怎么,你做了……阴差?”


“哪那么难听啊。”于曼丽一手扯出嘴里的糖果,腮帮鼓起的小团平了下去,脸颊依然是圆圆的,称不上胖,但当真是可爱。这张娃娃脸停在了最美的年纪,令人悲哀却也让人不由得庆幸。“我是,摆渡人。恶人自有地狱收,你们这些人倒总是有这啊那啊的放不下,明明投个胎就…”


“好人?”明楼从指缝里眯着眼睛看光,“这双手也染过血,这张嘴也说过谎,这个脑子,”右手点了点太阳穴,几场大梦里,这个地方始终没有疼过,“藏了多少阴险狡诈。”


曼丽不理他,把糖果塞回嘴里,脸颊又鼓起一个可爱的圆包,回到开头的问题,“你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嘛?”


明楼右手还是揉着太阳穴。里面那种突突跳跃的疼痛停在记忆里,他却格外怀念那双又细又长又巧的手。那手给他递过阿莫西林,给他倒过恰好入口的温水,指尖蹭了一层薄薄的清凉油给他揉过太阳穴。真要算起来,也帮他穿过大衣,为他拎过文件,替他在记者群里开过路;厨房里做出来过美味佳肴,书房里写出来过完美会稿…就算重逢时候已经攀上了褶皱,那双手也依然只能用美好来形容。牵过以后,怎么可能放得开;挂念至此,怎么可能放得下。


“这样啊…”曼丽长叹,那就这样吧。


大梦几场,明楼又回到了上海;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在上海。生于斯长于斯,也确实埋于此,牵肠挂肚的是这片土地,是这个国家,更是那个人。那个人的幼年他错过了,所幸他没有错过那个人的童年、青春、壮年,连垂垂老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错过。


一个人时候,他的阿诚也过得平淡却潇洒。菜场,医院,家,偶尔去趟孤儿院或是博物馆,给后人们讲讲那些年他亲眼看过的历史。浩劫时候没打过弯的脊背到底是被时间压出了弧度,眼睛却始终清澈得通透。有时候明楼甚至觉得,那双鹿眼能跟自己对视。


“大哥?”这一年,上海大雪,医院里的空调也挡不住窗外的寒意,那个很受孩子喜欢的善良老人到底没熬过这个隆冬。但是那一个经历颇多的青年,到底是找回了亲人。


“走吧。”明楼点头笑笑,转身便走,身后半步明诚跟上,仿佛一生都这么做一样熟练自然。


他们其实确实一生如此。身边相伴,远方相守,此生相爱。


一路难走,好在,做了一辈子旅人,他们也始终是彼此的归途。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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